我的家鄉有句俗語:從立夏,到小滿,見了親家說話短。為什么?太忙了,顧不上多說話。忙什么?寫詩。農民也會寫詩么?當然會寫。小滿前后,是農民寫詩最忙碌的時節。那一行行苕苗,一行行稻秧,不是農民寫在田野里的綠色詩行么?
收了小麥、油菜的地塊,一般要用作栽紅苕。栽紅苕之前,得先掏苕行,相當于為寫詩準備有格子的詩箋。少年時,我曾跟父親學掏苕行。父親挖溝、壘土,揮舞鋤頭的動作自然流暢,一條筆直的苕行不一會兒便宣告成功。
下一場雨,雨無論大小,只要苕行的土壤能濕透,栽紅苕的時機便到了。栽紅苕的時候,家家戶戶,老老少少,全都不得閑。一大早便起床,從苕母地里割了綠油油的苕藤運至“詩箋”,用剪刀將苕藤剪成短截,再將那些短截苕藤均勻地撒在“詩箋”里,然后栽在苕行上,就好像在詩箋上書寫綠色的文字。 文人寫詩可以不急不躁,優哉游哉地寫,而農民“寫詩”卻慢不得,得搶天時。有時連吃飯都顧不上,即使餓得前胸貼后背, 肚子咕嚕嚕直抗議,也得讓“詩”一氣呵成。
用嫩綠的稻秧寫“詩”,其實就是在水田里插秧。插秧前,先要拔出育好的秧苗,用稻草或棕葉把秧苗扎成把,再用背篼或撮箕搬至田坎上, 然后使出渾身力氣拋,將一把把秧苗均勻地散布在田里。 插秧時,彎腰曲背臉朝下,邊插邊退,腰酸不能停,背痛不能歇,全都忙忙碌碌。正如宋代
楊萬里《插秧歌》 里描繪的那樣:“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這時墨蚊很神通,知道人忙顧不上驅趕,便集團軍出動, 在人的臉上、 手臂和腿部恣意叮咬,愜意吸血。一天下來,人們不僅異常勞累,而且裸露的肌膚滿是紅紅的疙瘩,奇癢無比。
生手插秧,五指并攏插下,叫做插“狗爪秧”。這種插法要么速度慢,要么插不穩,有可能人還沒有退,秧苗就浮于水面了。熟手插秧,一手拿秧苗把子,一手用三根指頭分秧和插秧,動作連貫,速度也快。第一個人下田插秧,叫做插“頭翼”。不是插秧高手,是不敢攬“頭翼”的,因為為了謀篇布局,田灣或角落處要比其他人多插秧,并且還要為其他人起引領作用。高手插秧,只聽見咚咚咚節奏均勻的水響,就像文思泉涌,不斷延伸出一排排綠色詩行。
插秧時節,農家往往互幫,圖的是人多勁頭足,人多樂趣多。農夫農婦齊上陣,比一比本領,賽一賽速度。一些農婦技高人膽大,故意推搡一個農夫插“頭翼”,自己緊接著下田窮追不舍,一旦超過了“頭翼”,就叫“關豬槽”。農夫被關了“豬槽”,田里就會爆發出一片開心的笑聲。一塊田插完了,去另一塊田的間歇,人們往往有說有笑。說笑的內容,最多的是戲謔過去摳門的地主:這家的秧苗好不好拔?田坎都蹬穿。這家的肉大不大?一口吹上天。這家給不給錢?二場去賣煙。一問一答,笑聲串串,人們在串串笑聲里把腰酸背痛忘到了九霄云外。
父親曾告誡我,做人就像插秧一樣,有時后退了,前面就會出現一片綠意和生機。也曾讀過一首古詩:“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成稻,后退原來是向前。”先前是懵懂少年,對父親的話和古詩不甚理解。后來長大成人,心里便多了幾分體悟, 禁不住對農民們創作的綠色詩行肅然起敬。
田野里的綠色詩行,年年寫,年年新,意境幽美,節奏鮮明,內蘊豐富,妙趣橫生,引得蟲兒們和著夜風,伴著蛙鼓,一輪接一輪地彈奏,一年又一年地歌唱。(儀隴 周太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