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就常常聽大人們講述過,“疊翠的大儀”是儀隴古八景之一。但真正讓我或疾或徐地徜徉其間并品古嘗翠的日子,卻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一個仲春。
那時我在縣委報道組,整日里寫著一些展示各行各業脫貧致富奔小康的新聞文字。一日,聞訊大儀鄉羔羊村的一位女教師十分敬業,身上煥發著諸多其他教師沒有的閃光點,暗想這可能是一篇好的人物通訊。于是登上班車,乘興去也。
大儀鄉位于儀隴老縣城以西二十余公里的大儀山下,一條狹長的街道塞滿了這個儀隴最西部重鎮的熙攘與繁華。前來迎接的鄉黨委書記在十步開外就伸出手來:“歡迎歡迎,歡迎你到大儀來,歡迎你到羔羊來!”
哦,羔羊!略通文史的黨委書記一句歡迎詞,卻瞬間在我的腦海里敲出了幾杵歷史的陳鐘:距今1700多年的西晉中葉,統治者曾在大儀設羔羊縣治達43年之久,今日儀隴之版圖盡在古羔羊之囊中。
目的地羔羊村在大儀山頂。賓主稍事寒喧,即向山而行。遠遠望去,春陽下的大儀山極盡清翠明媚之態,絲毫沒有“大儀疊翠”千百年一路走來的滄桑感。作為儀隴西部的第一座高山,大儀山自陜西的秦嶺山脈逶迤而來,綿延至儀隴西部,忽然拔地而起,海拔高達785米以上,其崢嶸疊翠、挺秀云天之勢在天地間形成一種強大的氣場,萬有引力一般地吸引著我們好奇的腳步昂然前行。
穿過幾根田壟,邁過幾道溝壑,在遠近幾聲抑揚頓挫的犬吠聲中,大儀山已在眼前,仰首上望,眼前天高云淡、山嵐欲滴,耳畔百鳥啾啾、松風陣陣,山體負勢競上,挽著一山的春色直撲藍天,讓我們一行人頓時感覺到了自然的博大與人類的渺小。
春陽暖暖,石徑斜斜,且先收住感慨,登山去罷。道路兩旁芳草凄凄,間隔數步就會有幾滴未盡的露水問候著我們的褲腿和鞋面。一些知名不知名的鳥兒撲騰著羽翼歡叫著掠過頭頂,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時不時便有幾株桃紅李白散落在遠近,惹眼而來,久久不肯離去。遠處的一些小山澗也不甘寂寞,將一股股細小的涓流飛瀉而下,那場面雖不及旅游意義上的瀑布壯觀,卻以動感強烈的方式完美了整整一座山的水墨。
不知走了多少個之字形,才來到了山腰,林木漸漸茂盛起來,松針、腐葉覆蓋的小路不僅柔軟如毯,還在鞋底下發出一聲聲有規律的脆響,形如吉他彈出的節奏。一向大方的陽光也開始吝嗇起來,只透過枝葉的間隙將金子一般的光芒星星點點地投射下來,就像詩歌大家譴詞造句那樣惜墨如金。雖然面部在飄渺的山嵐中早已有了乍暖還寒的感知,但身上還是有著熱氣騰騰的感覺,我們相繼脫了外衣,在粗大的樹干間繼續向上穿行。
終于大喘粗氣,熱汗涔涔。正要坐下來歇上一把,猛聽書記一聲么喝:快到了!原本疲軟下來的神經一下子亢奮,跟在已是三步并著兩步的書記身后向山頂發起最終的沖鋒。陽光潮夕一樣在頭頂上涌動著,投射下來的光芒由先前的星星點點,漸變為成片成片。當腿已經軟得不堪負重的時候,茂密的樹木倏然間成為我們的背景,我們已登上山頂,沐浴在陽光之下。
哦!大儀,疊翠的大儀!遠遠望時是如此青蔥、如此峨峨,登上頂時眼前竟是一片無垠的平地。雖是土坯青瓦,已然風骨猶存;雖是野曠天低,但聞雞犬之聲。野花怒放著,麥苗抽穗著,菜花金黃著……時未近午,炊煙尚沒有理由裊裊升起,但遠遠近近的煙囪卻義無反顧地矗起它民以食為天的欲望了。
一派和諧景象躍入眼簾。一千七百年前的羔羊古風似已蕩然無存,但又無處不在。據書記所指之處,兩棵高大蔥蘢的黃連樹競扶搖云天,書記說,這就是古高明觀遺址。而作為遺址的生命繁銜,黃連樹數百年枯榮相伴,卻從無老去之意。風風雨雨之間,蔭翳濃郁的樹冠簇擁成一把綠色的華蓋,成為人們在五十里開外遠眺大儀山的地標性植物。
我已很累,但心靈卻無法棲息,羔羊的風從遠處吹來,讓我無法自持,于是點上一根煙,讓思緒和腳步在當地干部的引領中重回羔羊。
其實,我們走過的路只是大儀山的側背,而品嘗疊翠的大儀的最正宗的道路是在毗鄰大儀鄉的中壩鄉的馬家壩村,沿著中壩河岸小路行至山麓,再登上一米多寬的石級便道,就可來到大儀山腰。將到山頂,會看見有兩尊巨石夾道對峙,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石門,巨石左邊的上端,有清代嘉慶壬午年四月上浣書刻的“金堆洞”三個大字,大字下面有兩個碗口大的石孔,左右平行排列,當地人俗稱“打子洞”。過了“打子洞”,穿過東寨門,緩行一段坡路后,便是相傳后代人為紀念晉代羔羊縣令張英而修建的廟宇永濟寺故地了。
一千七百年舊史依在,但羔羊灰飛,張英煙滅,永濟寺僅是與緬懷與憑吊之地,時光太久,我無法追問他是否有鄭板橋“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那樣的胸懷,但有理由相信死了的人還活著的哲理,就象臧克家說的“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那樣。
之所以這樣評判,是因有故事佐證:在前面提及的高明觀左邊懸巖邊,便是城垣依稀可辯的北寨門舊址,至今石門尚在。在北門不遠處一萬仞陡崖中隱藏著一個乳泉洞,洞中石灰巖層涌出的清泉,色如乳汁,溢流洞外,俗稱“乳泉”。但當地人稱“張英泉”。此公施民如乳,惠民如泉。由是觀之,永濟寺名號與內涵怎會空穴來風?
一石橫壑的天生橋、無限風光的仙人洞、香火旺盛的觀音閣……正興致勃勃地神馬浮云間,忽聽同伴叫餓,書記急叫安排飲食,方才憶起自已的主要來意不是要采訪么?于是扔掉又一棵煙蒂,說,采訪吧,任務完成了咱們認真吃?
餓與不餓,眾皆無言,賓主于是在歷史的記憶中站起身來,向學校方向踽踽前行。
女老師還真的見到了。她教著一個幼兒班和一個一年級班。聽說縣里的記者要采訪,特地沒放學,當我走進那間矗立在也許是張英曾經撫民施政遺址的干打壘的教室時,她十分激動地用一根手指在一部低廉的電子琴上彈起了《走進新時代》,五音不全的幼兒們顯然無法準確地把握電子琴與新時代的旋律,但還是不遺余力地跟著老師向一個陌生的來訪者演唱著他們的熱情與樸實。
之后……對了,之后,還有女老師的語文與算術教學,還有村主任招待我們一行的農家臘酒香,可惜,除了我走過的疊翠的大儀與一千七百多年的羔羊,我已無其它新聞敏感。我一直沒有去寫那篇關于女老師扎根山村事業的執著與教學教法粗糙低劣相矛盾的人物通訊,但疊翠的大儀卻一直在我的夢里縈繞,直到我動了筆后才可以睡著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