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鳳儀。
相信在這個地球上,我心理最能親近,情感最能認同的地方就是她了。因為在很多年前的那一個冬晨,當我伴著一泓碧血從母腹中掙扎而出時,呼吸的第一口新鮮空氣是她的,看到的第一眼山水也是她的。而當我慢慢有了思維和意識之后,連我也是她的了。
剪不斷,理還亂,于是終身結緣。
關于鳳儀這一稱謂的來由,我到今天也不甚了了。但家鄉人都說,鳳儀鳳儀,那肯定是一個出鳳凰的地方,不然的話,為什么要叫鳳儀呢?
我對這一說法卻一直心存疑惑:一個簡直有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那種味道的滿目窮山,怎么會有鳳舞龍翔這種想像的土壤呢?倒是鄉政府背后那頂喚著鳳凰包的山上長著一棵不辨年輪的古黃桷樹,其狀形如鳳凰展翅。少時的我常常在家門前的院壩里對著那遙遠山上的樹兒發癡:那是不是就是人們說的那只鳳凰,或者說那是不是鳳儀這一名稱最早給人們的想像呢?
到了初中時,我無意間在某一本書的某一行中見到了一個詞:有鳳來儀。立即就引發了我對家鄉名稱的又一次聯想。但有鳳來儀是什么意思呢?我從父親的書柜里找來了現代漢語成語詞典:“有鳳來儀,漢語成語,出自《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笠馐钦f簫韶之曲連續演奏,鳳凰也隨樂聲翩翩起舞。而有鳳來儀,是指有鳳凰來配合某個事物,一般都是來形容音樂的美妙絕倫?!?/p>
當時的我,實在是沒有讀過幾本書,雖然對辭典里所說的東東半懂不懂,但還是覺得鳳儀這個名字好聽。
也就是從初中起,我便離開了這個名字好聽的地方,從此再沒有在那里居住過,不用猜想,以后也不會回到那里去居住。但她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卻總是縈繞在我的心里夢里,如霧如煙,思之即來,揮之不去。
這個地處于儀隴版圖中心點位置的小鄉鎮,以山高缺水而聞名于縣,上個世紀我記憶中的那些日子里,鳳儀這個名字總是與禾苗枯焦、水貴如油等詞匯緊緊相連,并頻繁出現于四川的一些主流媒體上。我的曾在省水利電力廳工作的叔叔聽聞家鄉之旱,曾撥款不避親,投資數十萬元為鳳儀場鎮修建了一處三級提灌,但仍是杯水車薪,依舊水荒不斷。
盡管如此,我心中的鳳儀還是保存了那么一份雨露與一份甘甜,時常嚼來,如兒時鳳儀街上的苕麻糖,飴蜜一樣直沁心底。
那座叫著鳳凰包的山巒,時不時地浮出我的心海,它昂著窮且益堅的頭顱,讓我總是處于一種高山仰止般的緬懷之中。在它的“頸部”,有一座遠近聞名的廟,名喚水東寺。
解放那年,我的父親和另外三個熱血青年意氣風發地走進了這座破敗的廟里,指點國文,激揚數術,于是就有了我后來的母校,今天的鳳儀小學。也就是在那里,我的頸部多了一條革命先烈用鮮血染紅的紅旗一角-----紅領巾,而我也有了一個標志著我從此走上革命道路的名字-----毛澤東思想紅小兵。
就地理而言,鳳凰包絕對是一個令鳳儀其它村社馬首是瞻的地方,除了場鎮環包而建這個因素以外,它的海撥也是這個鄉最高的,所以這個村的名字很自然地被人們喚著“高峰”。而那棵其狀形如鳳凰展翅的古黃桷樹,則在高峰之上,成為鳳儀最醒目的地標。
山脊從高峰起始,向四方迤邐而去,形成了四條溝壑。高峰之外的其它十三個村,便散落其間。炊煙裊裊,牛哞鴨叫,梯田閃著鱗鱗波光,稻菽卷起重重綠浪,野芳佳木,風高日出,景無窮也,頗有點陶淵明的田園詩味。但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要走出去就有點痛苦了,記得少時的我要去鄉小,一出門就作攀登狀,俟爬上高峰,進入場鎮,十里長路已在腳下矣。雖然后來,我和幾個在機關工作的老鄉強強聯合,東拉西扯地將公路修到了家門口,個體物理式的攀登之狀從此不再,但歲月的沉淀總是給記憶染上鮮色:哪里曾跌了一跤,哪里曾哭了一次,哪里曾丟失了一只母親編織的線手套,哪里曾走失了一個兒時的夢想,俱歷歷在目,如數家珍。
雖有蜀道之難,但對生活的憧憬與希冀依然是那么美好。別的姑且不說,就以村名為例吧,“高峰”所言其高,高高在上,地位獨特;“青煙”在山腰,每逢秋冬,霧靄沉沉,村莊若牛乳浸泡,日照其上,青煙裊裊;“三門”其實非門,實因村后山上天生巨石四塊,均勻相稱,遠望如四個門柱間的三道門,故而名之;“真武”絕非真的勇武,冠其孔武之名乃該村一土地廟曾名真武;“犀牛”非牛也,但其地勢卻有犀牛望月之相;“石門”實有之門,兒時曾見過,其狀若大戶人家的門拱,孤零零地聳立在荒地里,究其前世今生,卻是無人了得,八十年代末轟然倒地,亦無人管它,石門之實不存,但石門之名卻幸運地留了下來;“玉泉”,吾家也,老輩人說在山后有一眼泉水,水碧如玉,謂之玉泉,但在我看來,玉泉當在神話或傳說里,因為自打我生下來至今,也沒見過玉泉在哪里,不管怎樣,我都以有此梓里之名而自豪;“五臺”,當然不是山西那五臺,其得名不好考證,余是觀之,當為其山從上至下有五級緩沖地帶,于是五臺名符其實;“鏡屏”,一下子讓人聯想到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梳妝臺前的那玩意兒,追問鄉黨之后,發現又錯了,它的得名大抵是山色蔥蘢,形如鏡屏,也有一說是斯地曾有寺廟名曰鏡屏,不管哪一說正確,江山如畫的感覺都會躍然紙上;“茅觀”,還真的是一茅觀,仙風道骨,拂塵飄逸,老子遺風在現時代當然只能存活在我的想像之中,而我更多的卻是總是想起杜甫的草堂與他那句和茅屋有關的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還有“紅梁”、“高屋”、“高立”、“相靈”,我就不一一羅列了,反正每一個村名后面都是一個秀色可餐的故事,其魅力足以讓人如醉如癡。也許這正是鳳儀這個名字最深厚的自然底蘊?
少小離家,兒時的童真與志趣都鎖在記憶中。歲月與腳步都漸行漸遠,只有我的內心 在與她越走越近,偶爾回去一次,夾皮溝似的家山之下,森森梧桐無覓處,有鳳來儀更難考。唯有眼前公路上不時輕快而過的大小汽車和遠遠近近次第聳起的高樓碧瓦在悄無聲息地向我這個游子訴說著她與時俱進的變化。而在我身后的山坡之上,包括我的父親、母親在內的祖祖輩輩的墳塋錯落有致地鋪排開來,以不容置疑的氣度守衛著這座大山生死更替的自然法則與源遠流長的家族尊嚴。我已無法知曉他們中是否有人目睹過“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的曠世盛景,但當我在他們面前點燃那柱世世代代都不會熄滅的香火時,我一下子恍然大悟開來:祖宗的香火在這里,那么我的根也就在這里了。
于是便更加地依戀她----鳳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