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搞文學的人,也許你聽我說到瓦子,會以為我會說到宋代興盛一時的“瓦子”。那時的瓦子又稱“勾欄”、“瓦肆”、“瓦舍”,為以極其豐富的曲藝說唱雜技等表演為內容的娛樂場所。在北宋汴京城里,就有桑家瓦子、中瓦、里瓦以及大小勾欄50余座。其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千人”。它們如今日之劇場或體育館,是為大眾提供的觀賞各種表演的場所。《東京夢華錄》曾記,自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就有小唱、嘌唱、傀儡、般雜劇、小說、講史、散樂、影戲、弄蟲蟻、諸宮調、說諢話、商謎、叫果子等人們喜聞樂見的說唱、表演內容。南宋《夢梁錄》中也稱當時的瓦子盛況是“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每日五更頭回小雜劇,差晚看不及矣”,“終日居此,不覺抵暮”,頗有今日爭看央視《尋寶》、浙江衛視《非誠勿擾》或歐美大片《速度與激情》之類的架勢。
但我今天說的瓦子卻非此瓦子,而是地處儀隴東北部,儀(隴)、巴(中)、平(昌)三縣市交界地區的一個名叫瓦子的鄉鎮。
車過立山場鎮,迎面而來的是高高的立山古寨。公路從古寨的山腰間蜿蜒而過,遠處山色蒼茫,眼前是一個山彎連著另一個山彎,約莫七八里開外,就是涼埡。從學校門前繼續沿公路前行,山色蒼茫依舊,山道彎彎如前。終于就看見了魏家山,一個場鎮靜靜地躺在山腰上,這就是瓦子了。
如果追溯到宋代,瓦子有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叫南池場。在川北大山里,叫池的地方一般都是有水池的,而且絕對是一個大水池。相傳元代以前的水池邊有一塊很大的平地,位置就在今天的瓦子小學操場上。不過當年這塊平地不是學校操場,而是一處戲樓的所在,平地兩側建有平房,大抵相當于今天的茶房、飯館或商業零售點。因傍水而居,熱鬧非凡。可惜只是近千年的口口相傳,沒有文字記載相佐證,所以我們已無法知道它的景象是否類似于《東京夢華錄》里的場景。
但偏偏這個水池命運多舛,雖點綴了一山一場的風水,水池卻沒有很好地發揮作用,在長達數百年的時間里,它不但沒有滋潤一方,反倒在歲月滄桑、人際更迭中難以數計地見證了南池場遭遇火災侵襲的哀傷。
公元十三世紀,蒙古騎兵掃蕩歐亞大陸,并將中國作為重要目標。在經歷了先秦至十三世紀千余年的發展后,南宋時的四川省已成為全中國最富庶、文明的省份之一。當元軍的鐵蹄以勢不可擋之勢進逼四川時,憂心忡忡的南宋政府才意識到失去四川就會失去最重要的稅收和兵員來源,因此在四川組織了最慘烈的亡羊補牢式的抵抗。為消彌抵抗,蒙古貴族集團的策略是擋我者死,逆我者亡。對任何抵抗的城鎮一律進行見血封喉、雞犬不留的屠城。公元1259年,元軍與宋軍激戰于重慶合川釣魚城,蒙哥大汗受傷戰死城下。消息傳出,元廷大為震驚,急從漢中、廣元、巴中一帶增派援軍馳援合川。其中一路途經當時還屬巴中地面的南池場時,因見百姓有不歡迎與抵抗之意,便大開殺戒,放火焚場。一夜之間,曾經水天一色、波光粼粼的南池血流飄杵,場鎮共戲樓盡為焦土。
為降伏火災,痛定思痛的劫后余生者興建家園時在場頭修建了雙龍廟。翻開歷史一查,這雙龍可是大有來歷。相傳人文初祖黃帝出巡時的座騎即為黒白雙龍。在古代神話中,龍生于水,自然與火相克。也許當年南池場的人們修建此廟并不一定就是祭拜黃帝與他威風八面的座騎,但祈望火災不興確定是其中之義。
但龍為圖騰,畢竟是精神層面的東西,人禍與天災總是讓征服自然的人們防不勝防,未可預期。公元1640年,張獻忠入川,建立大西國政權。為馴服四川,他大舉屠殺,并寫有七殺碑,上言:“天生萬物養于人,人無一物回于天。殺!殺!殺!殺!殺!殺!殺!”在這種殺氣騰騰的思想導向下,四川生靈涂炭,人煙幾無,南池場也未能幸免,再成焦土。
張獻忠兵敗西充后,被收納入清王朝版圖的四川開始重建,湖廣大舉填川。一些躲進深山多年的當地人和部份客來的外地人劫后聚首南池場,但見焦土之上,寸草不生,唯有斷壁殘垣,瓦礫滿地。眾人齊心協力,再建家園,為了對災難的那一份難以忘卻的紀念,他們將新建之場更名為瓦子。同時在南池邊新建了有宋一代風貌的戲樓,平地兩側同樣建有平房,功能也大抵相當于今天的茶房、飯館或商業零售點。并將所在地的街道重新命名為南池。
在湖廣填川的浪潮撲面而來之前,已有一大批陜西商人從闖王李自成舉兵反明的戰火余煙中逃了出來,他們中的部份來到了瓦子,并在魏家山下建起了陜西會館。作為一個地方的同鄉會所,天下的陜西會館都有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是都拜關公,建會所時一定要建關帝廟或關公殿。瓦子的關公殿依高山,傍南池,面向家鄉陜西方向。數百年風光依舊。“文革”中破四舊時被改建成了瓦子電影院,現在依舊是南池社區的辦公地。廟雖不存,但會館前的那一對石獅與數十級殘缺風化的石階,讓今人依稀還能感受到會館與關公殿當年的韶華與大氣。
有清一朝,斯地雖無兵火與血光之災,但四周山野幽深,土匪橫行,袍哥官紳期行霸市,官匪一家,民不聊生。三百年間,在南池場上重建起來的瓦子因匪患或鄉人自已不小心數度遭遇局部火災。這瓦子場本來海拔近七百米,山高風大,水源稀缺,稍有火星,即可成燎原之勢,新的房屋復又變成新的瓦子。周而復始,災禍連連。到清末,瓦子除了戲樓一帶與少數豪強大戶高宅青瓦、窗明幾凈外,多數居民秋風茅屋,且修建無整體規劃,街道彎彎曲曲、屋檐犬牙交錯,參差不齊,滿眼混亂與破敗之相。
1935年,國民黨政府在瓦子場設瓦子鄉,轄巴中龍背、鳳溪、瓦子三場。1946年,祖籍瓦子場趙奎梁村的地下共產黨員徐宏育在當地百姓的聯名舉薦下出任了瓦子鄉鄉長。其人曾就讀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當過國民革命軍某部團長與軍校教官職務。因深惡國民黨內部的勾心斗角與腐敗無能,毅然辭官回鄉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瓦子鄉長任上,他不僅傳播進步思想,還大行懲惡揚善、安民濟貧之能事。深受百姓愛戴。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瓦子人依然還在傳播他為官一方的政績:一是剿滅土匪。充分利用自己與當地政府和一些曾經老部下的關系,聯合地方政府警丁與鄉丁及百姓參與,數次發動大規模的剿匪之戰,一舉消除了瓦子周邊長達百年的亂匪之患;二是消彌強權。針對瓦子當時惡霸李碧溪、李在兵、龐中元、陳月初(據當地人饒正國回憶,音同,作者注)等人惡行鄉里,為富不仁的斑斑劣跡,徐宏育大刀闊斧,驚世駭俗,凡大災之年不平糶谷米賑災者,凡公共事務比如修造鄉校與重建關帝廟等不肯出錢者,一律拉到鄉政府打板子,并昭告全鄉,限定出錢捐物之期;三是根治火災。他大力倡導要將舉街之茅屋改造成瓦房,凡不符合條件者一律不允許重建。對已改造成功的房屋,全部要求臨街面整齊劃一,凡超出街面者,必須立即整改至規定水平面。不少大戶為風水計,拒不整改,徐宏育義憤填膺,一手拿鋸子,一手拿斧頭,凡不聽整改者不分親疏,一律組織人馬一刀切齊。并將街面改造成石板街。正是他的勤政,才造就了今天瓦子街道、特別是南池社區的格局。
1950年,瓦子迎來解放。徐宏育曾經的政績雖然大得民心,但畢竟披了一張偽鄉長的皮,屬于專政對象,而他的共產黨員身份也一時半會兒沒有找到當事人證明,遂被人民解放軍羈押并收監。經過繁復的審查并同當地鄉黨聯名具保,一年后才得以正本清源,釋放歸家。“文革”中又因曾在國民黨時期的歷史問題再遇審查,并遭到無情迫害。1969年病逝于趙奎梁村老家。斯人雖去,但人心常在,瓦子對其懷念者至今猶在。
1952年,瓦子在區劃調整中由巴中劃入儀隴,成為儀隴東北部毗鄰巴中、平昌兩縣最重要的通衢之一。
改革開放后,瓦子撤鄉建鎮,并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旗幟下漸入康莊。特別是新世紀以來,瓦子鎮高樓櫛比,昔日的老瓦子漸漸不見蹤影,新建的東勝街、南池街、陜西街、解放街以及走向巴中鳳溪方向的瓦鳳街人熙商繁。一些以前要在縣城甚至是省城里才能見到的店招與商品這里差不多應有盡有,就連理發,這里都有了錫紙燙、離子燙、熱燙、定位燙等等新鮮花樣。新農村建設更是在古老的南池風生水起,昔日的焦土與瓦礫之上,依紅偎翠,柳暗花明。一幅人民幸福、社會和諧的畫卷正在山山嶺嶺間徐徐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