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山間行走。兩邊的山都是高高的,但山與山之間的地帶卻相對平坦。菜花時不時在田野間金黃著燦爛的笑臉。新修的水泥路上,黒色的路面與白色的分隔線對比鮮明,與兩邊的民居張貼著的春聯,懸掛著的大紅燈籠相映成趣。春節已在爆竹漸次零星的炸響中準備遠走,但元宵還沒有來臨。春陽有些曖昧的氣息里,時不時飄過陣陣臘香,正要皺著鼻子深深地吸一下以飽嗅覺,前方山高處卻驀地出現幾株高大的黃桷樹,濃蔭有些夸張地撐開的冠蓋下,高樓、民居雁行鱗次。不用說,這就是永光鄉了。
永光曾名永興。在儀隴的版圖上,它東靠九龍鄉,南臨炬光鄉,西望文星鎮,北依永樂鎮,算得上是儀隴東部較為偏遠的鄉鎮之一了。從石佛鄉繼紅村肖家梁七柏姊妹樹旁發源的二龍河經大寅、九龍流經此地,滋潤了這一方的山山嶺嶺,也養育了千百年來經久不衰的農耕文明。
場鎮雖小,但歷史卻很悠久。它對面毗鄰馬鞍山的南天門就印證了這一點。公元502年,南朝梁在今大寅鎮設大寅縣,為了拱衛縣城,統治者在大寅周邊的永光山頭上設立駐兵的營地,因在大寅之南,所以號稱南天門。直到今天,山上由巨石壘成的南寨門遺跡尚在,并與大寅東北部的九龍寨、西部的磨盤寨以及周邊龍崗寨、何家寨、三星寨互相印證歷史的風景。因為與縣城為鄰,人煙也一定是很興旺的。所謂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風雨中”,在這里也尋找得到曾經佛號如歌的香燭與供臺,馬鞍山上的馬鞍寺,龍王山上的龍王堂,山下河畔的永興觀等諸多宗教文化遺跡,從一個側面印證了這里信仰與生存的生生不息。
而永光的得名,恰恰就是山下河邊的那座香火旺盛的永興觀。至少在辛亥革命前,這里都叫永興觀。民國時期,又叫做永興場。也就是在這一時期,一個叫邱興明(音同)的炬光人在永興場迅速發跡,并做成了良田千畝、店鋪數家的富豪,當地人稱邱老爺。他在街中心的兩棵年齡已達數百年、三四人難以合抱的黃桷樹下修起一處占地數畝的私家大院。人們常說倉稟實而知禮節,可這位邱老爺卻恃財而驕,為富不仁,強霸一方,結果被仇家暗殺。新中國成立后,邱家大院被人民政權沒收為公有。1952年,設立永興鄉人民政府時,鄉政府即始設邱家大院。1980年四川地名普查時,因同一地區有相同名稱,故更名為永光,據說當時更名決策者的意思是,中國已經進入改革開放時期,農村經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勢,中央的三農政策必將永放光芒。
黃桷樹濃蔭籠罩下的不僅僅是鄉政府,還有在改革開放前逼仄的街道,子孫繁衍的人民以及永光鄉的另外兩處見證文明的古跡,這就是關帝廟和關帝廟戲樓了。
關帝廟是為了供奉三國時期蜀國的大將關羽而興建的。這個在三國演義中從棗販子,桃園三結義,溫酒斬華雄,降漢不降曹,殺顏良,誅文丑,解白馬之圍,單刀赴宴,千里走單騎,過五關斬六將,水淹七軍,大意失荊州,走麥城,到死后頭枕洛陽、身臥當陽、魂歸故里的傳奇將軍,一直倍受民間推崇,又經歷代朝廷褒封,被后人奉為關圣帝君、佛教稱為伽藍菩薩。尊為關公,崇為武圣,與文圣孔子齊名,最后甚至被封為蓋天古佛。在中國的宋、元、明、清社會中,人們對武圣關公崇拜的虔誠和普及,超過了被人們盛贊為‘千古一圣’的孔子。所謂縣縣有文廟,鄉鄉有武廟,正是那一時期人們景仰關公的寫照。清代著名文學家、史學家趙翼先生曾這樣驚嘆這一獨特的信仰文化現象:
“今且南極嶺表,北極寒垣,凡兒童婦女,無不震其(關公)威靈者。香火之盛,將與天地同不朽!”
空間跨度既蓋“南極嶺表,北極寒垣”,永光自然也不會在全民性的關公信仰中缺席。這個據說這座修建于明末清初的關帝廟依山而建。其右側也有一棵建廟時栽植的黃桷樹,同樣三四人不能合抱。廟分前殿和后殿。坐北朝南。符合了中國北為正位,南為下位的建筑建造特征。當地一位周姓老生曾聽他爺爺(據年齡推算應是清末或民國初年人)說起,廟內供奉的關帝乃夜讀春秋造型,周倉持青龍偃月刀于右,關平捧大將軍印信于左。不過另一位年近八旬、名叫肖光太的老先生信誓旦旦地說,他曾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看見過廟里的塑像,也是三個人,但這三個人卻分別是劉備、關羽和張飛。像是由香樟木雕刻的,每尊高約丈余,惟妙惟肖,威猛逼人。這情形很有點像成都武侯祠里的三義堂而絕不像關帝廟了。我曾與之理論,但他堅辭說是親眼所見,并說廟門上面還寫有關帝廟三個大字,門兩邊還有對聯,只是內容記不得了。面對那張滄桑老邁而又德高望重的臉孔,我無法再理論下去,也無法求證下去,因為關帝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就成了農民夜校與鄉小,廟內的三尊塑像被一個姓李的教師劈為柴火煮飯燒了。再后來學校搬遷到街的另一頭,關帝廟成了供銷社,為搭柜臺、貨架,廟中供臺、經幡、木魚、彩繪、塑像等一切與宗教有關的東西被悉數清除,就連廟門上方的文字也被完全革命化了。其左邊是:
“團結緊張。”
其右邊是:
“嚴肅活潑。”
而正門上方則是:
“為人民服務!”
與關帝廟對應的二十米開外的戲樓。通俗點說,戲樓就是戲臺,是供演戲使用的建筑,也是古代中國人的劇場。過去廣大人民參與戲曲的主要途徑就是觀看廟會戲。戲樓既是廟宇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每年廟會核心文化活動——戲曲表演的場所。永光的戲樓從建筑形制和設計的格局來看,屬于清代穿逗木單檐歇山式結構、過街樓式建筑,建在關帝廟前殿到后殿中軸線的正前方,坐南朝北,與正殿遙遙相望。按常理,戲樓曾經有飛檐翹角,但現在的情形是它被兩邊高大的現代建筑夾在當中,不但矮小了一截,而且因年久失修,破敗不堪,這像一個瘦骨嶙峋的老者,被兩位驃悍的青壯夾在了正中,既無力反抗也動彈不得,樣子無助而又滑稽。副鄉長王濤說,戲樓被確定為文物后于去年就已申報為危險建筑,并被上級主管部門嚴令整改。因地處過街要沖,鄉政府多方設法擠出三萬資金進行維修,但基本是杯水車薪。祖祖輩輩居住于斯的鄉退休老領導王興玉憂心忡忡地說,如果單是排危式的維修,只是治表而已,長此以往,戲樓將在三五年內不復存在,言語之間多有惋惜。
戲樓與正殿間的兩側是廂房,只不過現在早已拆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民居了。正中的院壩就是以前人們趕廟會看大戲的地方,宗教崇拜與戲劇美學在這里對視并完成融合,就像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但時過境遷,現在這里早已蛻變成了逢場天百姓的集市。我無法知道,這里的天空與這早已繁華落幕的戲臺,是否還記得尋常百姓等待看戲的矮凳與邱老爺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眼睛。
很多年以前,永光曾被稱作文化之鄉。之所以獲得這樣的雅號,不是因為這里有什么傳承久遠的文化或聲赫一方的文化名人,而是因為一座承載了文化因子的字庫塔。
在中國,字庫塔的產生有著悠久的歷史背景。它是受我國傳統文化中“惜字如金”、“敬天惜字”觀念的影響所形成的一種習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在古代,特別是科舉盛行時期,讀書人廢棄的字紙是不能隨意丟棄的,更不能有將之用于擤鼻涕、擦屁股之類,按照民間的說法,糟蹋字紙會生瘡害病、瞎眼睛,受到懲罰并禍及子孫。凡用過的字紙或廢書,都要統一收集起來,放到一個地方集中焚化。焚燒字紙時還要司專門的禮儀,并建有專門的場所和設施。讓字紙與磨損殘破書籍“羽化成蝶”,字庫塔由此應運而生。
1986年秋,四川省文物普查隊來儀隴縣考察時發現,位于永光鄉三橋村七社三拱橋畔的兩路口字庫塔無論從建造年代的久遠還是造型藝術的高超,都稱得上是儀隴第一石塔。此塔建造于大清嘉慶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810年。其功用是惜字紙、配風景、同時記載建造三拱橋事略的三用石塔,系仿木結構六邊形五重檐樓閣式石建筑。文物隊考察時其殘高計五點六米,背倚西南,面向東北,由下而上,逐層縮小。其中第一級正面開有方形塔門,背面有兩根角柱,鐫刻有對聯:
“兩河口內飛雙鳳,
九節嶺前臥二龍。”
對聯兩側均雕有龍鳳祥云圖案,以直觀視覺與對聯內容相互呼應。站在三拱橋畔仔細推敲,發現對聯并不虛幻,也非有意賣弄文采,而是非常寫實地道出了字庫塔所在的位置而已,也就是在永光鄉與九龍鄉接壤處的九節嶺下面兩條小河的匯集之處。
第二級才是字庫塔的旨歸。正面有一孔焚燒字紙的圓洞。洞門額檐刻有一匾,上書:
“斯文弗褻。”
洞門左右也有一聯,上云:
“飽藏蟲鳥跡,
囊括圣賢心。”
單從字面上看,無論是匾額還是對聯,都無一例處地直奔主題,表達了永光對世人鐘愛文化、“惜字如金”、“敬天惜字”的教化與勸誡。
第三級刻有花草人物圖案,雕刻技法為深浮雕,既有清水芙蓉、玲瓏剔透之動感,又有古樸典雅、雍容大度之沉靜。從內容上看,并不表達實在意義,而是美化古塔的裝飾層,既可養眼,亦可養心。
第四級則完全寫實。密密麻麻地刻滿了捐款修塔、建三拱橋者的名姓,并上書橋與塔的建造落成日期。這一級很實用,為今天我們去考證它的歷史留下了寶貴的文字記錄。
塔身的第五級上有六根鏤空花柱,上刻魁星點斗、犀牛望月、麟麒送子、雄獅昂首、神鷹翔天等多種圖案,技法鬼斧神工,造型栩栩如生。既是傳統文化的圖像直播,也表達了造塔者對美好生活的愿景與祝福。
古人有云,無塔不剎。所以第五級之上是塔剎。它位于塔的最高處,是“冠表全塔”和塔上最為顯著的標記。正是它的直刺藍天之勢,使整座石塔造型秀美,巧奪天工。惜乎在十年浩劫中被作為“四舊”帽子扳倒在地,并在鐵锨鋤頭的造**沖動中破碎斷裂,至今已遺跡難尋。
歷史的天空斗轉星移,自然的世界物是人非。只有鄉政府門前的那兩株黃桷樹在歲月的流逝中靜靜在煥發著生機。它的根系甚至遠伸近百米,到達了山下的河岸邊。也許正是這種生存斗爭中所表現出來的任性與堅強,才使永興一路走到了永光。
就像永光的名字一樣,它的光芒總是閃爍在民眾的生活里,閃爍在發展的愿景中。在2015年初春的暖陽下,鄉黨委書記陳昱旭興致勃勃地邀請我一起去參觀了黃桷樹下這個古舊而年輕的鄉鎮。一路上,他看似蜻蜓點水,實則面面兼顧地向我列出了永光的諸多亮點。
永光一度貧居深山無人問,百姓囿于大山之困,眼光有井底望月之嫌。窩里斗現象突出,社會糾紛、上訪問題此起彼伏,層出不窮。隨著近年來新農村建設的強力推進,人們逐漸明白了團結一致向前看的群體智慧與集中力量,懂得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于重構鄉風民俗的重要性。相互謙讓、彬彬有禮、和平共處、共謀發展的君子之風俯拾皆是。人們的思想解放了。
曾經險山難為路,但現在全鄉十一個村、六十多公里的村道路全部鋪上了水泥路,昔日的蜀道難之嘆盡成通衢大道之欣。不少人買起了汽車,現代化、小康型的農民形象已成常態而不再是風景。生產生活條件改善了。
日新月異的當是場鎮建設。家家用上了天燃氣。以關帝廟為中心,曾經百余米長的老街在不長的時間段延伸出一公里多長的新生帶,低檐、青瓦、干打壘在人們的眼球中消逝了,代之而起的一幢幢高樓。曾經超齡工作了六十余年的鄉政府,也在黃桷樹的掩映下舊貌新顏,成為永光地標性建筑。由華誠博遠(北京)建筑規劃設計有限公司編制的永光鄉總體規劃及場鎮建設規劃正在一天天由藍圖變成現實。一個集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兼具農貿服務功能的小集鎮已然異軍突起。
文化消費的意識也在這里發芽,并日趨濃厚。不僅保護關帝廟、戲樓、字庫塔等文物的民間呼聲日漸高漲。人們對群眾文化的認知不再停留于麻將與長牌。不大的場鎮,現在已有腰鼓隊、排舞隊,自在節慶期間自發組織活動,眩彩一方文化精神。鄉政府順應民意,想方設法擠出空地、爭取資金修建了文化廣場,安裝了廣場燈及一些小型的體育設施,鄉鎮人民對文化的渴求有了變成現實的用武之地,曾經名不太符實的文化之鄉也終于在新的時期有了它大力構建的前奏。
作別永光之際,又眺望了一下那幾株黃桷樹。我無法詳細地知道,它們對永光數百年的守望,究竟見證了人間多少悲歡離合與云卷云舒,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數百年疊加的欣喜注定無法超過最近的三十多年。撫今追昔之余,腦海里有浮現出了兩句打醬油的東西來,既是祈愿,也用作本文的結尾吧:
黃桷葉茂茂幾許,惹得永光照永興!